2016年12月28日 星期三

◆ 為自己閱讀[故事、戲劇與詩]:一拍一拍讀戲劇--紀蔚然主講

【易卜生《玩偶之家》】
(商務120/台灣商務70館慶活動系列講座之三)

(2016/12/28)「為自己閱讀」系列講座第三場,是劇作家紀蔚然老師從易卜生《玩偶之家》簡要地談怎麼讀劇本。據說他自稱「冷伯」,有兩層涵義:一是愛說冷笑話,另一則是要用台語唸XD。紀老師整場幽默風趣不時引人發笑,主持人楊照在說話時,他也在一旁做鬼臉擺手勢,大概是劇場人天生騷動不安的特質?(刻板印象刻板印象)雖然我對戲劇完全不懂,這場短講座感覺也是極為濃縮的讀劇入門,但對於戲劇結構的觀念解說,真的令我收穫滿滿,相當過癮!


紀蔚然說起現今台灣的戲劇已成為不錯的工業,不怕沒人看,但劇本沒人買。在西方很多人願意因喜歡戲劇而讀劇本,台灣卻沒這個習慣。但紀蔚然本身認為相較於看戲,他更喜歡讀劇本。他說戲劇不會等你,一直順著時間演下去,著重感官刺激,難以理性地深刻體會;讀劇本就能反覆來回閱讀,讀者思索著能否與作者對話,這點跟讀小說、讀詩差不多。至於怎麼去閱讀一個劇本?紀蔚然以吉爾茲的作品《深層遊戲:關於巴厘島鬥雞的記述》這本書寫鬥雞背後深層文化的人類學著作為例,說明我們讀劇本可由三個層次了解:1.實際劇本場景、2.劇本裡的象徵、3.其所處的社會場景、文化脈絡。

易卜生1879的劇本《玩偶之家》,劇本一開始,幕啟,Nora進來哼著歌,送貨員來了,收錢,這是第一拍。看戲劇需要一拍一拍研究有沒有「廢拍」(這大概是今天討論最多的概念);而知道戲劇脈絡的人,就知道現代主義作品才有這樣的起手式:第一拍有開宗明義的作用。例如契訶夫的《櫻桃園》第一拍就說:「幾點了?」表示本劇主題是時間流逝的對人們的衝擊;《等待果陀》第一拍台詞是「Nothing to be done.」,因為本劇主題講的是虛無。這樣的開宗明義,卻在劇中隱藏得很好,不注意就被忽略,這是現代主義的特色。以前的劇本沒有這種情況,而後現代的劇本也已把這種現代主義的美學概念推翻。在本劇,則透過送貨員收錢的交易行為,表現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。

《共產黨宣言》已於1848年發表,認為物質條件控制人的行為。易卜生不能算左派,而是自由派作家,但作品可看出多少有受左派觀點影響。此外這時達爾文的《物種源始》也已出現,所衍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、環境基因決定論的說法充斥在劇本中,但易卜生認為人的意志可以改變命運,因此劇中呈現性別議題,從開頭女主角Nora偷吃甜餅代表對先生的小叛逆作為一拍,到結局Nora脫離家庭成為完整的人,若忽略了前面偷吃餅的這一拍,到戲劇最後就會無法理解Nora對丈夫的反叛。

寫實主義不會有獨白內心戲,而是透過一拍一拍呈現,環環相扣,像是細膩雕琢的鑽石。這樣的戲劇或文學作品,就像是從後面開始寫,後面決定前面,每一拍都有他的道理。

再以象徵的層次讀劇本。有時角色們只是閒聊,疑似廢拍,要特別注意,對專業劇作者而言,每一拍都有象徵意義,不會有像電影那樣的過場。另外像是劇中Nora與其丈夫孩子構成的三角,女傭與其丈夫孩子構成的三角、林德太太與其丈夫孩子構成的三角,這三個三角作為例子,一則普遍反映挪威社會女性議題,對自己負責與對他人負責,兩者只能擇一,不可得兼;另一作用則是與主角Nora作對比。因此,不只是精讀細讀,進一步了解易卜生的時代背景、社會情境,甚至文類的歷史,如此閱讀劇本樂趣無窮,才知劇本能夠乘載多少容量。

紀蔚然說,當然沒有一個作家可以指望他的精心設計都被看到(甚至有些他自己可能也沒有意識到),只看一遍難以發現作者巧思。例如看電影常有一人分飾兩角,可以去思考原因,享受推敲的樂趣,觀察劇本肌理texture的分布(這形容有點玄但很過癮XD);但還是要看證據,不要過度聯想,走火入魔。

貫穿整個劇本的主題是「異化」(這裡沒細說,我不懂),男女性別角色翻轉:女性變得堅強獨立,男性呈現懦弱無用;但易卜生其實並沒有翻轉什麼,依然是同樣的性別傳統框架,而非翻轉關於性別定義的本質。他所反映的是十九世紀當時女性對平等的爭取,與我們今日所知1960之後女權的意識仍有差距。當時劇評家都是男性,看到此劇都很生氣,而女性觀眾都很喜歡這劇本,整個社會熱烈討論導致因意見不同而反目成仇,甚至有些商店因此掛出牌子禁止討論本劇,以免衝突XD。而易卜生在之後的劇作例如《群鬼》,就是一步步在挑戰社會禁忌。

在後半段與楊照和現場聽眾的對談中,紀蔚然提到他前述的這種閱讀策略當然不能讀更早的莎士比亞,例如或許可以讀王文興,但不能這樣讀駱以軍。有劇作家說過:「只有一個作用的拍,就是廢拍。」一個拍,必須有兩個以上的作用,如此說來,寫劇本就像寫詩。吳明益的《單車失竊記》是很棒的小說,也可看到有受現代主義影響。然而莎士比亞的作品,不要指望他環環相扣,他是一種大器;以此角度來看現代主義,可能會覺得其雕琢的完美,似乎有點矯情。另外,後現代的戲劇就是要「廢拍」,因為後現代認為放入只有一個作用的拍,格局反而就打開了。

有聽眾問到怎麼分「拍」?紀蔚然說進場出場、話題與基調轉換,都可算一拍。戲劇界談一拍、大拍、小拍,導演導戲或演員演戲作為情感記憶的方式。《玩偶之家》裡有一段長達三四十分鐘的一拍,用來交代整個過去的完整故事背景,這可說是來自過去的鬼魂、寫實主義的殘餘,通常在劇本中,這樣的段落會被視為「毒瘤」的存在!因此到了契訶夫,注意到此毒瘤問題,在劇作《櫻桃園》就把這些過去的故事打散,放在劇本各個部分交代。



(其他小記,難以在筆記裡完整重述的內容,略記於此:

楊照補充道《玩偶之家》劇中一再出現的「陌生人」,他認為也不可忽略,這是現代重新定義人與人關係的pattern,現代主義常與自我重新覺醒有關;例如劇本最後丈夫呈現懦弱一面,哀求說只要Nora說什麼,他都願意改變配合,Nora回答:「只有把你的玩偶(指Nora自己)拿走,也許你才會改變。」

楊照也回應觀眾提問對於達爾文當年可能沒有這麼大影響的質疑,楊照說:「不要把所有的成功故事都當成委屈故事。」達爾文的《物種源始》在當年很快就成為歐陸的爭論焦點,集結很多專業的跟隨者。他花了十幾年檢驗自己的論點內容,並處理與宗教信仰的衝突,以至於雖然同樣有些研究者也已有演化論觀點,但這本作品之內容論證精美,難以辯駁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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