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

◆ 費納根寫了一場什麼樣的戰爭?《行過地獄之路》新書講座--吳明益

(2017/3/28)這晚吳明益老師在信義誠品導讀理查‧費納根《行過地獄之路》這本書,短短一個半小時但如同往常一樣,老師備了滿滿的資料,不只講一本書,而是談許多作家們怎麼書寫戰爭題材、人如何與大歷史關聯、費納根身為澳洲作家又如何處理戰爭中的日本文化,以及戰爭中的愛情等。時報出版主編嘉世強於開場時說「大師名作坊」系列至今已經一百多本,陸續把哈金、托賓等大師作品整理出版;吳明益老師也說在出版市場,品味要能長期經營太不容易,然而「大師名作坊」系列每本都精彩,都可以做文學課指定教材。


《行過地獄之路》英文原書名是以松尾芭蕉的詩《奧之細道》的英譯,寫的是二戰的東南亞戰事,時間跨距五十年。身為澳洲作家卻在書中大量引用日本詩句,與之對話的是丁尼生、莎士比亞等西方作家,形成本書重要敘事結構,也依循了戰爭小說引用詩句的傳統。吳明益老師說寫推薦序一直是吃力不討好的事(他總會把作家的書所有中譯本都重新讀過一遍才寫),但這本書稿去年就已拿到,除了有充分時間準備之外,讀著書稿就深深著迷,隨即答應寫本書的推薦序。

於是,由一個問題開始:人怎麼與大歷史連結起來?

老師說他常會去萬華二手市場逛,那是文青不會去的地方,大多賣的是不太好的東西(以及壯陽藥XD),但偶而會撿到特別的。例如他秀出的這張老照片。有三位國民黨軍官,背景是國旗插在似西方風格的建築物上,這樣的照片就有意思,可以看出其他蛛絲馬跡。其中一位軍官是毛邦初,這是世界第一位飛越喜馬拉雅山的飛行員、筧橋空戰的領導者,簡直就是個空戰英雄,但因貪汙案被撤職查辦,因此被國民政府抹去歷史事蹟;另一位桂永清也是重要的將軍,曾任參謀總長,也似涉貪汙。最後老師以兩百元買了兩張照片,感覺人的命運有時候如此奇妙地與大歷史連結起來。

然而,我們有辦法想像戰爭的恐怖嗎?為什麼要寫戰爭?戰爭怎麼寫?費納根寫了一場什麼樣的戰爭?

其實我們不可能真正體會受害者的情緒,例如最近熱議的婚姻平權,或是史提夫‧希伯曼《自閉群像》書裡提到的種種因病受迫害者,自閉症孩子被納粹認為是沒用的,又顧及輿論不便直接處死,於是減少食物使孩子們營養不良而慢慢餓死。自閉症又稱肯納症,以其命名的發現者肯納醫生認為不該除去自閉兒,因為社會總有些事情需要畜生去做......想想這是多麼可怕的話。

諸如此類受迫害者的處境,真正的恐怖可能是那種沒有血腥的恐怖,若非親身經歷過的老人告訴你,否則怎可能想像?琳恩‧麥克唐納《一九一四到一九一八:大戰中的聲音與影像》所說的「對絕望恐怖千篇一律的噁心重複」,恐怖本身已不足以讓人心生畏懼,重複堆疊使語意的消耗越加速進行,結果是對於可怕驚訝的承受度越來越高,於是金剛要越來越大隻,可以預期還要和哥吉拉對打。在書桌前,只能寫出可笑的屠殺,正如傑夫‧代爾《消失在索穆河的士兵》所說的,這只是「模仿的模仿」。因此哈金《瘋狂》寫到六四天安門事件,自己未親身經歷,只能繞過去,選擇以較遠的角度去敘事。

一場真實的戰爭應該是怎麼樣的?吳明益說他第一次被戰爭故事打動,是雷馬克的《西線無戰事》,對應到自己當兵時的體會。年輕士兵們所懷的希望,是目盲的愛國主義與卑懦的人性;在軍隊中人不是一個靈魂,而是處於只強調權力的體系,形成共犯結構,並排擠不在共犯結構內的人,正義感和人格會被消磨掉。「他們雖然躲過了砲彈,卻被這場戰爭所毀滅。」雷馬克不直寫戰爭,例如他會寫馬因砲擊受傷整夜鬼叫,令士兵心緒痛苦不堪;或是寫戰爭的細節,例如砲彈坑是最安全的隱蔽處,因為敵方砲手修正砲擊方向後就不會打同一位置。(這類的細節,我們看詹姆士‧唐納文被拍成電影的作品《間諜橋上的陌生人》,也是透過細節呈現真正的間諜會做的事情。)在雷馬克小說裡寫兩個世界:前線與城市,在前線主角死了,城裡的報紙卻寫西線無戰事。

其他戰爭主題作品,海明威《戰地鐘聲》、《戰地春夢》分別描寫一戰與西班牙內戰,都在寫無法成全的愛情,以及不管為誰而戰,所謂英勇正義價值,都是荒謬的。「光采、榮譽、勇氣或聖人等抽象的字眼擺在具體的村名、路號、河名、軍團號碼和日期旁邊,顯得十分淫猥。」吳明益說:寫得真好!同樣的李安最近電影原著班‧方登《半場無戰事》也說到因殺人得到勳章,哪有光榮可言。
(延伸閱讀:班‧方登《與切‧格瓦拉的短暫相遇》)

羅伯特‧華倫評海明威《戰地春夢》說:「海明威雖然沒有為我們這時代做紀錄,也沒給它診斷病情--也永遠不打算這麼做--他卻給了我們一個最動人的象徵之一。」

在寫作策略上,老師以自己作品《睡眠的航線》為例,談幾個角度:1.有限的戰場、無限的餘生;2.無能為力的神;3.寄生於物的回憶;4.沒有生命置身事外:動物的形象與動物的夢境。在哈金《戰廢品》裡所描述的韓戰戰俘營,士兵們被國民政府軍刺上「殺朱拔毛」字樣,造成回不了老家的痛苦。現今有人會用時代殘餘或立場去罵這些老兵,但這不會是小說家的立場。
(延伸閱讀:愛特伍《債與償》,說世間所有事都是債與償的關係,例如白蛇傳也是如此)

回到《行過地獄之路》的初衷,彼時日本以南方戰線取代北方戰線,山下奉文快速擊沉Z艦隊兩艘戰艦並以「銀輪部隊」攻下馬來半島與新加坡。Z艦隊的覆滅與偷襲珍珠港,是日本第二次擊敗西方帝國(第一次是日俄戰爭),因此日本以東南亞共榮圈為前景,在各地建立偽政權,導致美國參戰。在緬甸戰場,飯田祥二郎率領日軍連勝(所有戰役僅孫立人將軍大捷),戰俘大增也造成日軍困擾,於是都送去修鐵路,這即是本書的背景。立場不同,對戰爭的解釋就不同;人類不是用武器參戰,而是用文化參戰。
(延伸閱讀:吳明益《單車失竊記》)

大貫惠美子《被扭曲的櫻花》書中談到「和魂」與「荒魂」,儀式目的在導入和魂,遠離荒魂;在日本文化裡,原本以「稻米」的美學價值象徵重生,後來卻以「櫻花」取代,象徵美麗,卻是會腐化、可被拋棄的。這樣的象徵成為軍國主義的基礎,造成年輕士兵嚮往。書中也提到日本特攻隊員留下大量日記,表現在日本文化裡「書寫」的重要性,文學成為理想的寄託。「或許人可以抵抗軍國主義和軍事政府,但是卻無從對抗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。」由此反思自身,「為台灣而死」這樣充滿理想的話語,很容易成為政客操弄的工具。所以,「日本魂」和西方相當不同,郭泰源以此精神嚴格訓練球員,但以西方角度來看,難道球員只死命投這一次嗎?手廢了怎麼辦?

因此,《行過地獄之路》書中說到「你所謂的殘酷,我們管它叫天命。」澳洲作家怎麼面對「天命與魂」這樣的日本文化?

「古田說,鐵路非蓋不可,意義不只如此。戰爭非贏不可,理由也不僅如此。
中村說,是要讓歐洲人知道他們並非比較優秀的人種。
古田說,也是要讓他們認識我們才是比較優秀的人種。
兩人沉默了一會兒,古田吟誦:
縱然在京都
聽見杜鵑啼
依然想念京都
中村說,松尾芭蕉。」

作者體貼地理解日本的文化時空。吳念真《多桑》所呈現的就是從日本文化長出來的那一代人。所有文化事過境遷,都會保留優秀的部分,隱藏卑劣的部分。《桂河大橋》電影呈現殘敗士兵因樂曲昂揚,這類不成熟的作品就像軍教片,都會有光榮立場,讚揚民族主義。在《行過地獄之路》裡卻是贏了沒有光榮,敗了則非常悲慘;作者卻仔細地照顧到每個種族文化,深入我們心裡;沒有人真正壞到底,每個人都如三稜鏡般呈現不同角度的的掙扎與痛苦。人往往只是時代洪流的一個棋子,像最近有文章在批評林立青《做工的人》(是啊我也有看到那篇),但寫作者本來就沒辦法做什麼,只能把人呈現出來「人只能被展現,不能被解釋。」老師說自己也會有很多其他行為面向,只是身為大學教授,就必須捍衛所處的這個角色位置,如同孫立人將軍必須肩負帶領幾萬士兵的責任。黃春明《戰士乾杯》裡描述一戶人家裡掛的照片,有穿國軍制服的,有穿共軍制服的,還有穿日軍制服的,都是同一家人,但他們其實是原住民;人在戰爭中,哪有什麼選擇?

《行過地獄之路》戰爭寫得好,愛情寫得更好,不論是從男性角度或是女性角度,都很精彩。「她看到所有魚都跟海浪成逆向,全部猛划,好像想擺脫海浪的掌握。但是海浪牢牢控制牠們,隨它高興帶向何方,這排閃亮的銀魚不可能改變命運。」「音符、房間是兩個不同東西,卻找到彼此。...有一天你會找到一個人,所有的一切都變成漂亮的共鳴彈回來。」
(延伸閱讀:羅貝托‧博拉紐《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》〈安妮‧穆爾的人生〉)

命運是什麼?是泰緬鐵路、是雙子星大樓、是猶太人紀念碑,參訪者放一個小石頭表示哀悼,不過如此。人的歷史是暴力的歷史、是詩意的歷史、也是美的歷史。文學就是一個時代的紀錄,一雙眼一隻手,把事情寫下來;藝術讓我們記得,即使這被用來作為反宣傳,故事也能在我們死後被繼續傳誦著。
(延伸閱讀:影集《西方極樂園》)

演講至此,老師引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的詩作結:
「讓我們活與愛
甭理那些愛說教又不贊成我們的老傢伙
太陽下山,明日還會再升起

但是我們--
但是我們,當我們的短暫光芒逝去
就必須在黑暗中長眠」

互動QA時間,有人問起老師如何能常援引資料,老師說這必須靠平時大量筆記(秀出壯觀的電腦資料夾呀之前單車失竊記講座時我就被驚到XD)。以蘇珊桑塔格為例,讀她的東西必須把作品全部排列,才能看出其思考變化,也避免引用時脈絡被割裂的毛病。不只文學,老師會閱讀各種類型的書,這些東西一點一滴累積在文化血液,知識體系連結在一起;老師說其實害怕只讀文學作品的人,這樣的人往往會喪失對世界詮釋最美妙的方式。

(《行過地獄之路》常有些詩句難免有寬鬆解釋,這點老師舉一些有趣但不太好的行為XD,他會跟學生說可以背好五首詩,例如王維〈辛夷塢〉:「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萼。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。」在考試時不管什麼題目都可以當例子,隨意套用解釋,主考官就會覺得你很會援引資料,容易拿高分XD。)

好的作品,是直面人性而非迎向陽光,例如康拉德《黑暗之心》;瑪格麗特‧愛特伍也說寫作是把藏在地獄的珍寶拿到陽間。老師說:當我們覺得自己身處黑暗,在閱讀中會看到更黑暗的處境,向你伸出援手,帶來一種撫慰;在好的作品裡,人性不過份高尚,世間不過份美好,黑暗中的種種細節,為我們開一小扇窗。台灣文學獎有段時間偏好喃喃自語的作品,往內觀察自己傷痛,而已,不去觀察別人苦痛。至於文字是否會對人有救贖,這很難解釋;但閱讀一本書,會讓自己興起做更好的人的慾望。

最後最後,老師讀了一段他正在進行的短篇小說作結,是關於手語與鳥語的故事。我這摘錄幾句啊好美:

「特別是小翠看著他打手語的時候,那眼神能穿透冰冷的空氣,把他包裹在一個奇特的空間裡。寒冰曾經慢慢地,慢慢地把生命之谷凍結起來,連鹿都因為找不到青草而停止跳躍。但當她看向他時,就是春天的溪水開始流動,水草開始擺動的那一刻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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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P.S. 吳明益老師表示因演講時間有限,關於詩歌與文學在戰爭小說裡的詮釋講得太少,以下直接轉載自老師3/30的補充資料)

下面我把每一部的卷頭俳句,與內容敘事線的並置,或許大家看了會對作家為什麼這樣做有所感。

第一部
蜜蜂
醉顛爬出
牡丹花(松尾芭蕉)

寫為何去修築鐵路;以及他晚年與情婦、妻子的複雜感情。(開始透露戰爭訊息)

第二部

暮晚
從海灘上那個女人
傾倒在整個夜浪上(小林一茶)

寫年輕時從軍的決定,與基艾咪的愛情(外遇);戰事描寫集中在中村的意志與杜里戈的拉鋸。

第三部

覆蓋露水的世界
每顆露珠
都是掙扎的世界(小林一茶)

寫修築鐵路時的過程,以及眾多角色(每顆露珠)同僚遇到的各種情況。

第四部

朝露般世界
朝露般短暫
然而……(小林一茶)

戰後中村的遭遇、畢德羅的遭遇以及杜里戈自己的遭遇。

第五部

活在世間
如行走地獄屋脊
凝視花朵(小林一茶)

寫蓋.韓卓克思的《戰俘營畫冊》的序,以及戰後各自人生的延續描寫。

簡單地說,這兩條敘事線分別為:杜果戈及眾多戰時角色從入伍到晚年的人生,時間跨度約五十年。另一條敘事線則是幾個月的從軍、被俘、修築鐵路到戰爭結束。這兩條時間長度不等長的敘事線,並沒有刻意去疊合它。大致上是以長的那條敘事線「包含」短的那條敘事線。而以俳句做為內容的象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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