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0月27日 星期四

◆ 胡慕情X胡淑雯-[聆聽與記錄(亞歷塞維奇系列講座)]

(2016/10/24)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是一位報導文學作家,台灣譯作目前出版少(正在追加),一般印象是《車諾比的悲鳴》和近期出版的《我還是想你,媽媽》。貓頭鷹出版與閱樂書店辦了「亞歷塞維奇作品系列講座」,我來聽的是第二場,由記者胡慕情與作家胡淑雯主講的「聆聽與記錄」。胡淑雯大多是摘出書裡令人動容的故事分享,我就比較沒有記錄,因此筆記側重慕情從採訪經驗談報導文學的各方面思索與價值。慕情每字每句都如精煉過一般珍貴,但說話也同往常那樣快速,我的筆實在跟不上,之後又因重感冒而使筆記拖了三四天沒整理,記憶或有疏漏,自覺可惜。


主持人開場簡介亞歷塞維奇之後,由胡慕情開始,先談起報導與文學兩個面向,以及自己對故事的興趣,而記者是能正當採擷故事的職業。「故事」呈現事件為什麼發生,人物是立體的,好的文學呈現人的複雜性;而所謂News即時新聞,只是新聞的一個切面,是新聞性的一項構成元素。與文學比較,新聞寫作可能肩負著在前端推進改變社會面貌的責任,它是缺乏美感的、是介入的、貼近的;文學則是保持距離,旁觀他人痛苦,是相對抽離的。然而在新聞報導裡常見的故事元素被抹除,以破碎而短小的文字,上對下的教條口吻,產生的作用是傷害他人情感,造成對立而無法溝通,使爭議沒有解方。因此慕情在從事新聞寫作過程中,面對新聞的侷限進行反思,探索介入的可能性。

在報導寫作裡,記者與編輯由受訪者得到的資訊,即使壓低主觀,也不能確認完全真實,其中一定涉入虛構元素。以湯姆熊殺童案,犯案者曾文欽為例,他曾說過「在台灣殺一個人不會判死」變成媒體喧騰的焦點,實際上他是因想死又不敢自殺而犯案,卻在殺童之後嚇傻了,沒有再殺第二人......媒體報導的內容是事實,但卻是去脈絡的。由此可知,真實與虛構往往難以區辨,虛構與非虛構的界線是模糊的。報導寫作,是以真實為基礎,擴展介入的可能性。

【血是怎麼冷卻的:一個隨機殺人犯的世界】
https://theinitium.com/article/20160426-taiwan-Tseng-Wen-chin/

有讀者反映這篇報導部分似有小說感,但這些類似小說的元素,都是曾文欽的生命切片。真實本身就是動人的、具文學性的,這些物理性的存在,指涉都是人的情感。媒體常見的簡化描述,對閱聽眾而言是輕率的,而且沒有任何幫助。因此慕情在寫作上的形式選擇,也都在嘗試著。

接著是作家胡淑雯,摘出書裡的故事分享,如說書一般。例如亞歷塞維奇《二手時代》(簡中版,台灣未出)談到俄國共產理想主義激盪後所誕生的「蘇維埃人」、荷塔慕勒《風中綠李》、《呼吸鞦韆》書中所談的告密文化、沒有被書寫下來的死亡、即使受到各種迫害仍不減對黨的忠誠信仰等等。她說,亞歷塞維奇的文字很節制,不呼喊,不帶成見地深入一個人的生命(例如書名的「悲鳴」都是中文翻譯所加上去的過度形容);然而這些生命故事,溢出我們對生命的理解,對善惡邊界的想像。故事裡這些近乎虛假的矯情與華麗,沖垮邊界,會使我們重新思考人類自身。當敘事者破碎、不穩定時,歷史可能無法紀錄,但文學能將之收納。

胡慕情說起當《黏土》出版後,她試圖透過全台巡迴的講座與讀者面對面,塑造一個介入效果,設想因此土徵條例能被推動改變。這個想法並未實現,慕情自己的反省是她把意志和結構的東西放得太前面。對現有體制若要有所撼動,必須先看見人的面貌,人的面貌具體化,才有共同溝通的可能,然而這是一條漫長遙遠的路。

亞歷塞維奇在寫作中把自己抽離非常遠,恢復人的面貌。對記者而言,歷史是在口述中存在的,亞歷塞維奇創造出獨特的複調敘事,而非單一語言,強調複雜性,試圖讓讀者也加入,聽到彼此聲音;在這變動的時代,人如何與他者連結,如何對生存與死亡做出回應。這出發點也是對典範文學的某種批判,寫作者不用去發明任何東西,殿堂的文學不是她要的,文學就是生活。

相對於亞歷塞維奇,何偉的中國三部曲、春桃的「中國農民調查」等作品,則是把自己介入太深。慕情說起自己到福島採訪當地農民,看到他們生命力堅韌,是不能用簡單的詞彙去框架的;採訪者要做的,唯有把生活呈現出來,才是應有的書寫基調。傳統的新聞訓練,是把主見壓到最低,了解受訪者話語中的生命,並放棄自己的詞彙架構;隨意過度詮釋,就是褻瀆。採訪者傾聽、淬鍊,然後將之放在讀者面前。

另外,採訪者也需刻意排除吶喊,排除大雨落下的時刻,只留下安靜的部分。受過苦難的人,最真實的其實是在安靜的時刻,那非常微弱的聲音。亞歷塞維奇透過貼近了解、等待,聽到這個最後的、最難理解的東西、這些心境曲折的過程時,述說本身才有力量,對閱聽眾才產生意義。

約翰伯格說:「講故事的人的任務便是了解這些渴望,並將它們轉變成自己的步伐。如果他這麼做的話,無論何地,只要在人生的殘酷逼迫得人們聚集起來試圖改變它的地方,故事便能夠繼續扮演重要的角色。爾後,在故事的沉默空間裡,過去和未來會聯合起來,控訴當下。」所以,故事必須先存在。

慕情說起採訪鄭捷案的過程,在死者張正翰的母親陳述中,她兒子不會是立體的,只會如天使一般美好。寫作者當然知道這不是真實,但不該去詮釋,該思索的是放置在書寫的什麼位置。張正翰對升學也有質疑,台灣的升學競爭,對優秀孩子都是壓力;這不是鄭捷的問題,在正常的家庭這是普遍的問題,並不特殊。但倘若這個人是特殊的?例如鄭捷,特別敏感,自己用什麼方式去承擔壓力?兩者可以相互對照,產生意義,而不是去質疑受訪者(母親)。

另外以自己的採訪經驗為例,需告訴受訪者你為什麼想知道他的生命切片。一開始對於受訪者會有各種想像,但只是作為一種可能,而非框架。為了採訪,有時需拿自己的生命經驗跟受訪者交換(例如灣寶),有時只能設法貼近受訪者的痛苦。然而在鄭捷案的報導中,對鄭捷的客觀描述必須存在,這就必須與受訪者溝通(例如死者母親認為報導中把鄭捷寫得太好,事實上並沒有),溝通過程會有痛,「那就一起哭。」慕情說。

因此,比問更重要的,是傾聽。

※其他延伸必讀:

【胡慕情專欄:拒絕大雨的傾聽者 談亞歷塞維奇的寫作】
http://www.upmedia.mg/news_info.php?SerialNo=6354

【無癒之傷:北捷殺人案的對話邊界】
https://theinitium.com/article/20161025-taiwan-Tzeng-Jai/

【寬宥的岔路:北捷案裏的道歉、平撫與司法歷程】
https://theinitium.com/article/20161026-taiwan-Tzeng-Jai/

【缺席的問號:當精神鑑定制度殘缺】
https://theinitium.com/article/20161026-taiwan-Tzeng-Jai-after/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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