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3月24日 星期四

◆ 只要建築存在,故事就會留下--凌宗魁從建築史談樂生

(2016/3/24)之前我對樂生的理解大多聚焦在迫遷與抗爭,今晚來聽台大樂生週的講座,由文史工作者凌宗魁與青年樂生聯盟何欣潔主講,時程安排從六點半到十點,算是蠻長的,卻太精采而意猶未盡。前陣子曾跟著凌老師走一趟台北城史導覽已滿是收穫,而這次他由建築史切入,密集的記憶脈絡承載了豐沛故事加上迷人語彙,每個細節都能展開一片絢爛的天地,害我當場暈眩想轉去念建築搞文史啊(別衝動啊太扯了你!)(說說喊爽而已XD)



(右上照片圖為1937年,院民遊行慶祝南京陷落,

遠方山下可見後來的台1線,圖片引自宗魁老師臉書)




前一小時先播映「樂生劫運v2.0」紀錄片,回溯整個保留運動的歷程,從地方與中央官員們互踢皮球,政府用通車話題製造假對立,直到2008守護貞德社的衝突。事後成員之一的許博任,說著就哭了,他說最不能接受的是分化,政府最後還是在想辦法對付院民,而不是去了解他們要什麼。

影片裡,樂青張馨文說:樂生幾乎是所有議題的濃縮點,疾病汙名化、醫療倫理等等。最後<院民之歌>由院民們隨四個樂句重複的旋律緩緩唱述,合唱、獨唱、再合唱,對映這麼多年來歷任官員們不知所云的推諉與謊言,我無法想像有人能毫不懷疑這些開發的正當性。

播完影片,何欣潔補充道後續捷運機廠的施工造成地質破壞,「反走山」成為與捷運局拉扯的主軸。然而某天,捷運突然宣布可通車到迴龍,自己戳破之前所製造的不拆樂生就無法通車的謊言。因此現在的「重建樂生」訴求,是希望還一個公道,其意義在於文化資產與經濟發展,應該要有"真正的平衡"。5/1將有活動,邀新莊人來樂生,重建空間的新的可能性。

[樂生劫運v2.0]紀錄片預告





接下來,凌宗魁老師開講。

投影片的台灣地圖上列出許多個「世界遺產潛力點」,樂生是其一。會有這名詞主因是台灣並非聯合國會員國,「世界遺產潛力點」算是當作在國際平台有個理想化的努力目標,但推了多年沒有實質成果,到龍應台任文化部長時取消了。

我們所有人都踏在歷史軌跡,運用身處的環境,解構場所意義。樂生遊行從南京東路行經中山南北路,這在日本時代是「敕使街道」,一端是圓山飯店和神社,一端是總督官邸和招待皇族的居所,總督一行人會由這條路前往神社參拜,因此這是一條有權力象徵的路。建築物的規劃必有其時代意義,人類要去使用、協調與適應。

人們常說一府二鹿三艋舺,但原本應是一府二鹿三新莊。清代前期的新莊是河港,很多來自泉州漳州的漢人聚落(但漳州人大多被趕去板橋)。康熙時期泥沙淤積,河港地位由艋舺拿去,咸豐之後很多官署就座落艋舺了。此時新莊成為沖積平原,就由河港轉為農業區(即今日老街,為台灣現存最長的老街,有一公里多 但只剩三四間立面)。投影片上的鳥瞰圖由金子常光繪製,他是著名的吉田初三郎的學徒。鳥瞰圖並非畫家親眼所見,而是呈現統治者的理想,因此包括物產、遠方領土等,都會陳列在圖上。


劉銘傳縱貫線鐵路,串聯圖上的基隆、台北、大橋頭、海山口(新莊)、打類坑(迴龍)、龜崙嶺(龜山)、桃仔園等地,路線其實與風水有關。到日本時代,拆掉鐵路另蓋新路線,原本鐵路則改為台一線。所以這些公共建設往往是人的意念造成,公共利益都是後來編造的理由。樂生也於此時選址,在接近桃園的地方,沿著地勢的階梯狀,構成一自給自足的小社會(日本時代達700人,戰後最高曾達千人)。由於此處以病患療養為訴求,去過就知道在這環境是個舒服的體驗,地理高度差使風吹拂著,自然生態活躍,甚至曾是個貓山(貓咪比侯硐還多)。這樣舒適的環境不可能在新式大樓發生。

在這裡岔題,提及凌宗魁老師的同學呂其正,發現紅色屋頂的新莊僅存的武德殿,將之登錄為古蹟(日本時代有非常多武德殿,用於強健身體提升武德以榮耀天皇)。然而現因新莊老街即將都更蓋高樓,在百億商機利益主導下的文資審議,造成附近日本時代建築群爭取歷史建物失敗,包括新莊郡役所等,都即將都更拆除。對比羅馬萬神殿與巴黎旭麗府邸,即使經過增建也可復原如舊,這對待歷史的態度就決定了文明的高度

FB搶救新莊老街 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RescueTemplestreet

回到病院主題。1897年,全世界都不知如何處理癩病,於是在柏林的會議決定,就把人放到一個地方,強制收容隔離。這是帝國的思考邏輯,面對無法治療又不會死亡的病,是不光彩的事,代表一種缺陷。這是疾病的汙名化。投影片上這種19世紀的醫療建築,強調紀律管理,尤其針對精神病或無法醫治者。其圓心是小小量體,病房呈放射狀,管理者在中心,處於陰影下監控病患;而病人只能隨著上方陽光照射,看自己影子移轉以反省,其實就跟監獄一樣。這稱為「全景敞式(賓西法尼亞式)」。台北刑務所也是如此,外圍是勞動工廠,兼有矯正意義。監獄表示帝國對人民的教化,因此外觀令人望而生畏,蔣渭水曾進出多次,戲稱為旅館。日本時代台灣曾有13座,現在只剩嘉義。

對外國而言,負面遺產留下有其意義,例如毒氣室的保留。人類透過遺產思考、反省:「曾經我們是這樣彼此對待的。」然而台灣戰後,求的是更多經濟發展、更多樓地板面積、更多車流量。於是古蹟成為絆腳石,會一再失火(唉)。

後來病房設計為條狀空間,確保不太大的跨距,有足夠的通風採光,動線順暢。樂生的王字棟有三進,中間走廊串連,即是如此。這裡的視覺與空氣感受,連外面庭院的樹都跟你有關係。凌宗魁老師大二時到這裡測繪,極興奮於此地CP值超高!大概建築史所有學到的東西都在這看到。

比較各國石造建築會發現,空間上最大的不同就是「陽台」。殖民宗主國大多是高緯度國家,到殖民地發現緯度低的地方陽光太多,需要陽台作為半戶外的中介空間,避免直接照進室內。因此「陽台」是殖民地樣式,這空間是很階級的,想像白人總督與夫人喝下午茶,旁邊黑人陪侍搧風倒茶的畫面。總督府(總統府)看似對稱,但北側無陽台,因為不會有日照,可以省下材料。所以我們幾乎可以用有無圍繞一圈迴廊,判斷是否為殖民地建築,這是空間上非常獨特的建築語彙。後來也就有了騎樓的設計,甚至進入建築法規。(馬來西亞的雙溪毛糯痲瘋病院也有迴廊與陽台,去參訪感覺如世外桃源一般,卻也遇上一樣的問題,要迫遷蓋新大樓;可見整個世界在開發過程永遠拿弱勢者開刀。)

關於建築技術,當時樂生蓋王字棟時,日本因經過大地震洗禮,許多建築使用加強磚造與鋼筋混凝土,這卻是無表情的建築。因此建築師會使外觀維持歷史主義遺緒,甚至做出拱圈,以及其上的拱心石(Keystone),樂生正是如此,它不是磚造,卻用「面磚」貼出這個語彙。而這些假磚,由「化妝煉瓦」演化為「十三溝面磚」,燒製過程每塊磚都不同顏色,在陽光下會呈現漸層色澤。然而隨著開發的腳步,老舊磚房被拆,磚窯也無可倖免,例如苗栗就拆掉很多說要蓋科學園區,這種古法燒製的磚就不復存在。以台大為例,台大戰後的新建築是RC鋼筋混凝土,但有延續舊的空間布局,只差沒有帝國主義山牆。凌宗魁老師畢業那年,學校為了消化預算,把土木系館拆掉,貼的是新磚,全部光亮平滑均一色。但有趣的是主任留下一區塊的舊磚,與告示牌對稱相映,留下了一小片古味記憶。日本東大的校園就有保留用一樣色澤多變的面磚,樂生也有。

漢人有源自夏商的合院傳統(這麼遠古啊大驚!)。設計樂生療養院時,為有助於病人身心調養,雖使用日式牆壁、日式屋頂與瓦片,卻把空間規劃成漢人合院,這是因應本土的融合,故日本本土並沒有這種規畫設計,是樂生所獨有。日式的瓦片,源自大化革新之後一直沒變,到江戶時代發明「棧瓦」。這種瓦片用掛的,可更換,底下有瓦棧、土居氣等構造,是很棒的生態建築。後來台灣這技術絕跡,為了防雨水就在屋頂鋪上瀝青,從此房子就不會呼吸。


屋頂轉角沖煞,會做個鬼臉造型雕刻,稱「鬼瓦」,據說可能源自朝鮮或中國,後來又演化出各種不同圖案造型(可能有寶劍或書卷之類),主要都是希望求平安。

雨淋板的設計簡單好用,最初是歐洲發明的,用在穀倉等,通常為了防水還會再上漆,有各種顏色。嘉義用得很多,KANO嘉農整個校舍都是,巧的是樂生的嘉義舍也用雨淋板。「台北好好看」計畫,讓建商以假公園賺容積率,致使雨淋板建築大量消失。

宗教寄託對於病患極為重要,癩病防治之父光田健輔,推行「教會在地化」,使用中國式建築屋頂與琉璃瓦蓋教堂。屋簷收尾不是鬼瓦而是小動物,例如可愛的魚,有吐水防火之意。樂生有一間「棲蓮精舍」,是院民自己募款蓋的,其彩繪華麗驚人,等級已是最高的皇宮用「和璽彩繪」。

後來有笹川紀念館、中山堂、鋼彈模型等現代建物(XD)。在這活的山坡上面不只是激烈的抗爭,而也讓新莊市民能進來,與院民互動,甚至上課、參與休閒活動、了解環境生態。

在抗爭壓力下,捷運局做出奇怪的規劃,想把樂生底下挖空,對居民說可以架高療養院。對照當時時空背景,正是大陸開始禁出口砂石,同時台灣房地產狂飆,急著蓋新房,這座山可提供良好建材。在眾人努力下募資刊出半版廣告對社會大眾解釋情況,畫了清晰的美圖,呈現價值觀選擇。凌宗魁老師說:無論抗爭結果如何,至少沒讓他們輕易得逞。

官員承諾的重建,實際上拆除過程非常粗暴,如果真的要蓋回來,根本不可能是這樣的拆法。拆遷重組並不容易,東京帝國飯店並非古蹟,但日本人耗費極大資源將之遷到鄉下重組,現在很多日劇就在這裡拍攝。東京三菱一號館原已拆遷,但三菱在不以開發商機為主導的考量下,按照原設計原工法蓋回來(原始設計圖保留完好),如今成為美術館、文物展場、咖啡廳等藝術空間。台灣的林安泰古厝也曾做過重建,經過龐雜的側繪編碼,工程浩大,也只留下一小區。樂生不用說詳細測繪或各種資料,連照片都不夠。舉例來說,台北賓館的絞鏈有兩個軸,以便門往兩個方向都可開;同樣的設計樂生也有,用以醫護推車進出方便。諸如此類的各種細節大多都已佚失,遑論重建!拆遷重組的想法,新北投車站就是個典型例子,重建遙遙無期。

樂生療養院與相鄰寺廟的共同記憶,是相連帶狀的、甚至面狀的生態,周遭的商店與住家也是。我們想要如何對待城市共同的記憶遺產?這問題有點虛幻,然而樂生在這裡,見證這麼多歷史、見證官商勾結等事件,我們也許能有更多不同的想像,寫上便利貼,如投影片裡的這些學生在模型旁貼出對於空間的願望,而非只有鳥籠般的大樓模式。

至此,樂青的何欣潔談到「重建樂生」,考驗的是我們將重建什麼?留下來的會成為什麼?保存之後若沒有作用(被瞎搞或成為蚊子館),這麼多人的付出是否會成為嘲笑的對象?過程中也常受到尖銳問題的挑戰,例如質疑樂青究竟在意的是文化資產還是弱勢人權?現在她認為,文化資產對這運動有很大的意義,為後世留下更多土地的公共性,為這議題提供了緩衝空間。相較之下大埔事件中,周圍有很多聲音是惡毒的攻擊,直到張森文死亡之後才稍止息。接下來一連串行動將創造空間,想像力更精彩,5/1將辦的市集,或許避免樂生成為一個嘲笑努力過的人的地點,或使其避免又被財團弄成文創園區之類的。

凌宗魁老師最後做了一段回應,他說建築自有其生命歷程。以松菸為例,其硬體的機能、性質、甚至包含現在文創與昂貴展演空間,各個不同階段,都是過客,當初爭取保留松菸的人不該後悔。即使萬一頂新BOT樂生,都是一種見證,讓未來的人回頭看看這段愚蠢。只要硬體都在那邊,故事就會留下。(隨即補充:這是非常正能量的自我安慰XD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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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日治時期所繪製的新莊郡示意地圖(from wiki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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