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2016/3/17)昨晚到誠品台大聽八旗文化編輯富察講新書<鴉片戰爭：毒品、夢想與中國建構>，首次見到傳說中的富察，是個型男打扮啊！這短短一小時講座，主要是對我們一般觀念中的鴉片戰爭重新詮釋甚至顛覆。長期兩岸的史觀總把鴉片戰爭當作是近代史上中國土崩瓦解的起點，深入探究之後可能發現這是後人因政治目的而建立的脈絡陳述，而這樣的歷史敘述又可能影響到今日的國際關係。雖說是講鴉片戰爭，但對於歷史的重新思索也是個很好的切入點。作者藍詩玲參照英清文獻寫作本書，其本身是個翻譯大家，曾將魯迅和張愛玲等作品英譯至國外，文筆相當好，本書的可讀性因此提高。富察先生說話也是極快，我筆記多少有點吃力，或有疏漏請見諒。
首先富察給聽眾看一張老照片，清代兩男子躺臥椅上抽鴉片，左男身上有一女子倚著，右男身上一小狗坐著。富察說當我們看到這樣的照片，直覺就能想像這表現出大清子民沉迷於鴉片，受毒害而腐化，導致外國侵略、無力抵抗而崩解。
回到當時，英國已有國家體制，但大清並非現代國家，而是天朝體系的帝國，沒有固定疆界。我們現在所說鴉片戰爭，當時沒有這說法，甚至"戰爭"是日本翻譯的詞彙。大清的說法認為這是"一場因殺夷激起的「邊釁」"，英國則稱"Firs Anglo-Chinese War"。其起因常見的解釋是朝貢體系與現代平等貿易的衝突；但另有其他解釋，主要是滿人對南方認識不足，以及官僚體系中滿漢官員差異。
對清國來說，南邊(廣州福建等地)，管理上是散漫、曖昧的，甚至人口增加，國內無法消化的人民，往往就南移到台灣、馬來西亞、印尼等地，並無邊界概念(不似北方有俄羅斯，邊界因衝突而清楚)。
官僚體系裡，滿人官員是依祖宗家法，漢人依然繼承明代的郡縣制體系，考科舉任官(蒙古又有不同制度)。針對各族有不同管理方式(例如漢人甚至不能去熱河)，可視為各族只是擁清國為共主。由此，滿漢官員處事標準不同：漢人沿襲宋明強調儒家的道德思考，滿人則較彈性，卻也有腐敗的缺點。這兩種力量衝突，不難理解到了林則徐就是如此激烈，引發後續事件；當時滿人官員琦善就曾告誡林："勿起邊釁"。
中國官方對鴉片戰爭的解釋(百度上就有)與國民黨接近，但仔細看，其中有幾個名詞就很有問題：
「中國」：這名字是梁啟超提民族國家才開始，後又轉為以漢人為中心的國家，驅逐韃虜的觀念。
「近代史」：這個詞本身有問題，"歷史"是日文翻譯西文詞彙，嚴格說"歷史"從晚清1912才開始，之前只能說是"王朝史"，關於歷史的定義可參照<世界史的誕生>一書，提到印度、馬雅等地都沒有歷史觀念。
「不平等條約」：這也是後造的詞彙，當時清國覺得南京條約不用割地賠款，蠻合理的。(眾人笑)
回看當時的一些事件：
1856馬克思就批評鴉片比奴隸制度可惡，因為奴隸不會使人腐化心智喪失靈魂，而鴉片會。
1868英國通過<藥劑法>，規定藥劑師才能賣鴉片(之前鴉片放在雜貨店賣，因此清國覺得這東西也還好)。
1880年代，英國才開始反鴉片，並且認為中國鴉片問題是民族性使然。
1890年代，中英互動頻繁，英國人擔心中國的民族性對英國會產生影響，造成種族汙染，狄更斯在兒童雜誌裡有寫過這類文章，可見這觀念的普及。
1898馬修希爾<黃禍>、傑克倫敦<史無前例的入侵>，都是幻想假設中國將侵略英國的情節。
1910-20羅默創造出傅滿州的鴉片鬼形象，折射對中國的恐懼(甚至拍成電影)。
在此背景下，鴉片戰爭被淡化或遺忘，大清國本身也平常看待這場衝突。
然而，對於鴉片戰爭，英國看法逐漸被中國接受，其路徑為：嚴復、郭嵩燾→孫文、蔣介石→毛澤東。
嚴復、郭嵩燾(英使)二人，全盤接受英國看法，認為中國放任鴉片上癮，舉國有疾，梁啟超接棒也認為是中國本身有問題。後來孫文在廣州與陳炯明決裂，跟各國談條件不成，走投無路投靠蘇聯，接受共產主義，於是不平等條約、西方帝國主義侵略、鴉片戰爭、半殖民地等觀念，在中國成為法統，於是馬克斯過去對鴉片曾有的批判看法，因孫文而變成中國的聖諭；蔣介石則完全繼承了孫文對鴉片戰爭的判斷。
毛澤東以國民黨妖魔化鴉片戰爭的史學論述為基礎元素，更改為這是"帝國主義壓迫的起點，中國革命的第一課"，清除了其中複雜的曖昧性，將虎門硝煙事件塑造為人民對抗帝國主義的戰爭，並有一些共產黨的鴉片戰爭化妝史學家：吳玉章、范文瀾、郭沫若、簡伯贊，使其完備。
至此，「鴉片戰爭」被拉高為神主牌。
但事實上，中國傳統一直是：知朝廷不知有國家，知地方不知有中央。
回頭再看最初這張照片，我們或許可將之視為清代嬉皮很潮的休閒，沒有到腐化心智使國家淪亡的嚴重程度，端看我們本身的認知，這也算是種解構照片的過程。(這時我想到桑塔格<論攝影>啊)
之後互動時間，富察談到鴉片究竟算不算毒品？他說毒品與性交易這類的問題，定罪與除罪化往往是國家定義的，然後造成多數人認知，這往往有很複雜的、可討論的空間。富察自己小時候都吃過鴉片餅，因為窮鄉村沒有什麼醫療，生病吃了就舒服。
談到共產黨一黨專政，號稱消滅了所有黑幫娼妓等社會問題，富察說這是對複雜的不尊重與不理解。在世界各國，黑社會可能是社會某種調解機制，當然是在合法的前提下。八旗將要出的書，就會談到國共都是靠黑幫起家。共產黨這種類似無神論清教徒，強化道德教條，與國民黨一樣是黨國的單一意見，不會有討論，這就不是很健康的社會。即使辯證訓練大陸比台灣好(富察可背出整套黑格爾辯證法，台灣完全沒有教辯證)，但其實辯證訓練也陷入庸俗主義，且已是愚民政策，因此無法質疑一黨專政。
討論到兩岸問題，甚至新疆西藏的管理，富察提到其實人類現代主權國家確定疆界的歷史很短，中國不過百年，不一定是最理想的制度。相對的帝國體系有兩千年歷史，在疆域和管理地方上保有相當大的彈性，通常只要朝貢與效忠，各地都能保有自治，不見得一定哪個比較好，可參考之前八旗的書<世界帝國兩千年>，也有對民族國家的討論。然而另一不可忽視的是商業因素，幾乎所有東西包含這鴉片戰爭也是，在商業上強大者就有話語權，這也是台灣該努力的地方。
(參閱：閱讀「帝國」：[世界帝國二千年]新書導讀--蔣竹山)
另外提到去年北韓的書出了十本之多，但多是以獵奇的角度去看脫北者之類，只有一本聯經的是不同視角。從熱銷三萬本到退燒，後來有點把這題材做死了，給讀者也是破碎的知識。
最後富察談到下一場預告，談新書<在滿洲：探尋歷史、土地和人的旅程>。富察以自身經歷，提起他從滿州來到台灣，竟發現如此相似，因為曾同時在日本統治之下，到了台南看到鐵路、建築、文化遺產等，都如同家鄉一般。當時日本認為得滿州則可得天下，經營的成果是當時滿州產值占全中國的70%，直到共產黨接手之後才沒落。不禁會想，如果日本繼續統治，也許滿州會遠比南韓強盛，因為天然資源遠比南韓更豐富。(這大概是架空歷史故事的概念啊X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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